从出生开始就进入激烈的竞争赛道，被家庭寄予厚望培养十八般武艺，以防长大之后从中产阶层滑落，在教育资源富集的北京市海淀区，这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生定律。

“鸡娃”的虎爸虎妈们轮番上阵：孩子从幼儿园开始学习奥数，读小学高年级才会的英文原装课本，课余时间参加各类编程、游泳、篮球培训班，在社交媒体中，“鸡娃”甚至成为海淀最具辨识度的标签。

去年7月，“双减”政策落地，减轻义务教育阶段过重作业负担和校外培训负担双管齐下，线下培训班没了，考试不排名了，作业也少了，当家长们长期习惯的一套教育模式发生变化，他们将如何调整适应新的时代之变？

一年过去，我们重新回访数位海淀家长，选取了三个具有代表性的故事，我们想知道，在中国式家长一贯追求“知识改变命运”的巨大行为惯性背后，“鸡娃”的深层次动力是否能因为行政干预得到转变；在激烈的教育竞争中，行政干预对教育公平的促进效力如何？

受访家长所呈现的不同的教育理念和教育方式，也在不断叩问：当前，我们希望培养一个什么样的孩子，以及我们期待他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北京海淀区民族小学书法社团活动。 新华社发

“鸡娃”派：

海淀爸爸张思哲（化名）

职业：国企员工

孩子：幼儿园大班

小学：海淀某实验小学

学校不“鸡”，家长只能自己带着“鸡”

前段时间，岳父来了，他退休前是校长，他一来，全家马上将学区房提上了日程。看房也巧，遇到一个孩子被人大附中“点招”（提前录取优秀学生）的家长，他家里也是搞教育的，他家人劝我，孩子最终是要中考、高考的，后来我们拍板定了这套房子。

我身边也有很多躺平的家长，我的研究生舍友，老婆是北京土著，住在什刹海胡同里，从小就上皇城根小学，一些老北京不“鸡娃”，那是因为他们不用“鸡”就能上最好的小学。我一直相信，上好的学校，你的身边绝大多数都会是精英，未来他们很有可能走上更高的职位，你的朋友圈档次不一样，他们甚至可能会决定你人生的天花板。

我希望我的孩子未来实现阶级跃升，成为能掌握资源的人，至少一代要比一代强。这跟我接受的教育有关，我是山西长大的，我们当地的氛围就是这样，读书就是为了高考，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学习是非常功利的。我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我妈对我管得特别严，小时候节假日必须学习，时间规划都严丝合缝的，玩的时间永远比学习时间少。

一开始，是我妈给我制定时间表，后来成了一种自发行为，我会主动说要报英语辅导班，2003年遇上非典，学校停学，我在家自学完了整个学期的课程。我一路上当地最好的初中、高中，最后考大学来了北京，读研、工作，在北京成家立业，一路这么成长过来，我一定希望孩子是不甘于平庸的。

我并不是一个学习天赋很高的人，高中的时候做数学题，很多人看一遍就会，我要在那琢磨半天，学习的天赋往往不是靠后天努力能弥补的，但如果不“鸡娃”，可能孩子只能做到60分，“鸡”他，他能做到80分，至于有些人轻轻松松敲锣打鼓就能100分，那是羡慕不来的事。

今年暑假，我把孩子送回了山西，姥姥带着他背诗、写字、算术，几乎每一天都有安排。我一个同事，姥爷给孩子报了九个辅导班，都是姥爷亲自带着去上，有时候想想，教育真是一种传承，我可能有时候都觉得差不多得了，但家里四个老人可能三个都会站出来说不行，“你对孩子要求还是太低了。”

孩子现在四岁半，家里已经开始让他上幼小衔接班，语文、数学，外语，一周两次课轮流排，我们还给孩子提前找了小学文化课的培训班，身边大部分过来人都说，上这样的班，小学至少前三年会很轻松。

家里多数是我陪着上网课，孩子学的东西比我小时候学的难多了，他有段时间不爱上数学，晚上8点上课，他到了7点40情绪就特别焦虑，孩子又很要强，五六个小朋友一起上课，他答不出问题就很受挫，我跟老师沟通把课停了，三个月后再上课，他的表现就完全不一样。

我有一次陪他做数学题，是一道初中立体几何，他想了一会儿选了B，我一看答案真是B，我特别高兴，我俩都很激动，一起击了个掌：“耶”！当时就是一种“鸡娃”成功的感觉。对我来说，学习从来就不是一件快乐的事，而是必须去做的事，你不喜欢就不学，但你今天不学，它会永远是你的短板，现实就是这么残酷。

我其实特别感谢我爸妈，在我小时候培养了我的学习习惯、学习能力，但我童年兴趣爱好的培养是缺失的。我有一个妹妹，我妈从小就带着她学钢琴，学珠心算，但我没有，我妈觉得男孩就应该学文化课，往死里学，女孩才需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现在她很后悔，如果从小能培养我一些兴趣爱好，工作以后可能会更好的发挥我的长处。

父母培养孩子一般两种心理，一种是我希望你和我一样优秀，一种是我要让你弥补我的缺失和遗憾，我小时候把太多时间花在文化课上，我不能让我的孩子也有这个遗憾，我给他报兴趣班，音乐、运动、艺术、文化，我希望他每个门类都学一两门。

他现在刚练击剑，击剑需要高度的专注力，男孩嘛专注力没有女孩好，击剑也是一项绅士的运动，练击剑的人身材都非常挺拔，我希望我孩子身上也有这种气质。九月份，他还要学钢琴，我爱人是学音乐的，钢琴是一切音乐的基础。

让他上兴趣班之前，我都会让他先尝试，他不愿意，我也不勉强，但有一些是必须要学的，他抗拒也没有用，现在学校不“鸡娃”，稍微多布置点作业，都怕被举报，家长又担心孩子在学校学不好，只能自己带着“鸡”。

北京海淀区的中国人民大学附属中学分校的孩子们正在举行初一年级排球·啦啦操比赛。新华社发

中间派：

海淀妈妈孙艺宁（化名）

职业：体制内公务员

孩子：一年级

学校：海淀区某附中附属小学

现在孩子不焦虑了，只剩家长在内卷

孩子上小学第一年就赶上“双减”，三点半就放学，在学校能把作业写完，学校没有考试，偶尔几周有一次课堂测试，不出成绩不排名，只有等级ABC。

学校没了学业压力，但家长还是希望孩子考得好一点，毕竟中考、高考依然要竞争，没了成绩没了排名，家长不知道孩子学习到底如何，焦虑就焦虑在这里。

以前海淀孩子压力很大，双休日要上各种课外辅导班，家长跟孩子一起去，家长在后面记笔记，孩子在前面听，回去之后，家长再给孩子讲；现在孩子不焦虑了，只剩家长在内卷，毕竟能上线下辅导班的机会少了，家长又不希望孩子落后，就自己买各种辅导书，在家琢磨研究。

我在海淀家长中，属于不太“鸡娃”的，孩子平时周一晚上美术、周二晚上英语、周四晚上编程，周末是篮球和轮滑，美术和编程都是他喜欢的，篮球和轮滑就是玩儿，现在体育分值上来了，附近运动的人也多了，其实真正要学的就是英语。

给孩子报英语班，也是前段时间，有一个家长在小区群里说自己有个留学的朋友，在培训机构干过，想带几个孩子学英语，孩子英语基础比较差，我和他爸也教不了他。一些以前培训行业的从业人员，有私下的渠道招生，既辅导自己的孩子也带别人的孩子一起学，我们第一次去上课，老师特意嘱咐，家长别在门口站着，就怕被举报了。

我不像一些家长，看到其他家长给孩子报了什么班，做了什么作业，他们就得跟上，我时间精力都有限，有心无力。孩子班上还有好几个是全职妈妈，自己英语、数学很好，几乎可以当课外辅导班的老师，在家教孩子学习。时不时就有家长在群里分享他家孩子的考卷，一年级的小朋友已经学到五六年级的内容，还有家长在朋友圈晒孩子做初中试卷考了70多分，群里还会讨论孩子的英文阅读能力，一年级的孩子，读英文绘本就跟看中文一样。要不是身处其中，我可能看一下消息就过去了，可是身边人说得多了，大家都往这个方向努力，难免让人焦虑。

我内心其实是有一点抗拒的，为什么非要把孩子的学业和人生提前这么多呢？我甚至有点后悔当初为了孩子，把房子买到海淀，前几天我还跟朋友聊：“谁以后要来北京，都千万别选海淀了。”

我其实对孩子要求挺低的，他能直升学校初中部，如果择校考到更好的学校，当然好，直升我也接受，我身边大部分家长也是这个想法，至于孩子中考、高考，我没有考虑那么长远，教育改革的不确定性太大了，我没有必要为十年之后的事焦虑。以前英语的重要性排第三，现在都在体育之外了，学习这个事情，孩子也得是这块料，他有学习天分，稍微抓紧点就能考得很好。

我小时候不属于学习特别好的人，现在非要孩子去拔那个尖儿，我觉得没有必要。我高中读的是省重点，在石家庄上的普通大学，不在一线城市，也不是985、211，那会儿学习好的人，现在回头看，怎么评价成功还是不成功呢，我现在有点界定不了。有的人可能成绩不好，就在老家生活，但不代表过得不好，人家可能什么压力也没有，在父母身边，住着别墅，开着跑车。可能往前倒退20年，我们很好判断，你来了大城市扎根了，你就是过得比别人好，但是现在城市多元化发展，城市之间差距缩小，小城市的生活其实已经和大城市的生活差别不太大。从长远来看，学习好不太能说明什么问题，很多人都觉得上一个好大学，有一个好工作，就会有一个好人生，但这是个概率问题，不是所有孩子学习好就能找到好工作，再说了一个人工作好就会幸福吗，幸福的标准每个人是不一样的。

对于我的孩子来说，成绩好固然好，但我更希望他成为一个好人，一个独立的有自己闪光点的人，对他而言，他以后的生活不会有太大压力，不需要他挣很多钱，他能有自己喜欢的工作，有自己想要去努力的方向，能养活自己，还能给社会创造一点价值，这就够了。

7月16日，小朋友在北京市海淀区一处商业街区内戏水。 新华社发

躺平派：

海淀妈妈刘心萍

职业：私企高管

孩子：小学六年级

学校：海淀某实验中学

人到中年不可控的事越来越多，不跟孩子较劲了

孩子刚上一年级的时候，我总觉得孩子什么都得试试，为未来就业也好，谋生也好，培养个一技之长。那时候，我给她报了各种兴趣班，编程、英语、绘画，钢琴、声乐、体能……该试的我都试了，结果学了两年以后，我没看出她对哪个方面特别感兴趣，也没有坚持学下去的兴趣爱好。

很多聪明的孩子，从小就特别自律也很优秀，我女儿一、二年级的时候，听写汉字永远出错，这也错，那也错，我都觉得孩子脑子是不是有问题？后来我发现，学习和孩子的天性、发育特点有很大的关系，我女儿的心理年龄比同龄人小，很多一开始学不会，后来有一天她突然都会了，画画也突飞猛进。

在海淀，孩子们从小就拼命补课，提前学这个年龄段不需要学的东西，即使再聪明的孩子，不到那个年龄段，肯定要费更多力气，但是大家都这样，你就被卷进去了，形成一种“剧场效应”，大家都站起来，那也只好跟着踩着椅子站起来，不行也得试试。

三年级的时候，孩子班里的同学成绩开始出现分化，又换了老师，课堂纪律松散，孩子的数学成绩一塌糊涂，我觉得不能再给她报兴趣班了，还是得回到学科教育上。

那段时间，我正好在家休整当全职太太，最有“鸡娃”热情，其实我对她要求不高，成绩只要能保持中等偏上就行，但班上聪明的孩子太多，她就是跟不上，我特别焦虑，她觉得该学的也学了，有的题就是不会，“反正我就这样了”，我和她都拧巴，经常吵起来。考完试，她会偷偷把试卷藏起来不让我看，我自己痛苦，对孩子的态度也差，母女关系一落千丈。

直到我有了新的工作，留给她自主学习的时间变多了，我也发现这么逼她实在没效果，我们不能长久地在学习上纠结下去，否则肯定会出问题。后来我也悟了，孩子的学习，家长只能提供一点帮助，最终还是要靠孩子自己。

“双减”政策刚出的时候，大家都担心培训班不能上了，我是松了一口气，孩子当时已经高年级了，成绩也差不多定性了，趁着政策东风，我就顺势“躺平”吧。但大部分海淀家长并没有放弃“鸡娃”，线下培训班不能上了，孩子们就转线上，周末不能上，那就转周一到周五安排晚课，有钱人家的孩子，就一对一辅导，结果是孩子天天对着电脑屏幕更累了。

前段时间孩子刚直升初中，我加了一个小升初的群，孩子们现在还在放暑假，家长已经把下学期要学的初中课本买齐了，除了语数外，连历史、地理这种课都开始在家自学了，孩子初二才学物理，现在就有家长在群里攒物理班，一些高年级的家长在群里传授经验讲励志故事，哎呀，你看完就会觉得这孩子要不努力，立马就被卷死了。

今年北京中考试卷简单，分数咬得很紧，大家更紧张，一些做不了难题的孩子的家长，反而有了信心，觉得“鸡娃”可能还有些作用，我现在也考虑，上了初中再抓一抓孩子的数学和英语，我还是希望她努努劲，考上高中，这已经算是最低要求了。

人到中年，不可控的事越来越多。前段时间，有个热搜，是一个青岛的拾荒奶奶问人家要剩的羊肉汤带回去给儿子喝，我听着那个声音特别耳熟，特别像我们邻居的方言，后来听说她儿子就是我们高中同学，北大硕士毕业，出国创业，结果在沙特那边出了意外，颈部以下高位截瘫，已经十多年了，全家轮流照顾他，生活一落千丈，后来我们同学总结一句话：人生无常。孩子的学习也一样，我也不跟孩子较劲了，顺其自然吧。

这个暑假，我没怎么给孩子安排课外辅导班，就希望孩子能有时间自己去玩儿，看自己喜欢的书，给她留一点空间自由生长。我身边也有一个“佛系”妈妈，天天在朋友圈提倡让孩子自由生长，但人家家底厚，不担心孩子今后的生计，她也一直在培养孩子的美术特长，花了大量时间和大把金钱帮助孩子找到了天赋和兴趣所在，未来孩子完全可以去学艺术。现在我就想，既然我“鸡”不动孩子，我就“鸡”自己，我不是名校毕业，这么多年，我从HR一步步做到公司副总，每天五六点起床上班，晚上也经常加班，拼命“鸡”自己，就是希望能多积累一些钱、资源，以后孩子用得上。

作为父母，我只能努力拽着她，去开拓她的眼界，让她能获取一些资源，让她的生命更丰富，我不指望她未来能进金融圈或资本圈，或者一定要搞科研，但至少要能考上高中，读个本科，我们单位现在招人，都愿意招985、211的学生，学习成绩好就意味着更多机会，孩子上了大学之后才会有更多可能，她也许就会找到自己的方向。

采写：南都记者 蒋小天 宋凌燕 发自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