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临终关怀科,我送那些苦苦挣扎的肉体上路

更新时间:2022-06-14 13:00:20作者:佚名

在临终关怀科,我送那些苦苦挣扎的肉体上路


临终关怀科,来这里的患者大多是来度过生命中最后一段时光的,生离死别每天都在上演。

当生命开始倒计时,“尊严”二字可能比活着更加珍贵,但正确地面对死亡并接受它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往往活着的人会面临更大的痛苦。也许这就是临终关怀的意义,除了要让患者保有尊严,体面地离开,也要给患者家属直面死亡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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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妈妈什么时候会死?”

这大概是他今天问的第十遍,一个九岁男孩,头发有点长,看起来很细软,他趴在我的办公桌上,头歪向一边枕着胳膊,已经趴了一上午。

“我不知道,可能几天,可能一两周。”我坦诚地回答他。

“不能再活一个月吗?”

“够呛。你是个大孩子,”我停下正在狂补的病程记录,转向他,“我跟你说实话,我们可以让她活一个月,甚至两个月三个月,半年都有可能,可是她会整天昏睡,全身插满管子,你叫她她听不见,你握她的手她不会回应你。”

“那她会觉得疼吗?”他眨眨眼睛,睫毛是湿的,挂着新鲜的水雾。

“她昏睡的时候不会,但某一时刻醒来——不仅是疼,她会觉得害怕,觉得恐慌,觉得没有尊严。你知道尊严吗?”

男孩迟疑着摇头。

“一个人有权利做一件事,他也想做这件事,可是别人用尽各种卑劣手段阻止了他,那他就失去了尊严。简单来说,尊严就是合理合法地去做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情的权利。

“我妈妈想做什么?”

他眼泪涌上来。他这样年纪的孩子,应该懂得一些事情,让他明白他妈妈想做什么。

“你的妈妈,她想行使她平静死亡的权利。”

22床患者是个年轻女性,从ICU转来的。所有转入我科的患者,不外乎走向同一个结局,不管时间长短,他们都是将死之人。

我讨厌和死人打交道,但我爸说这是个积德的工作,他倒是想得很开,以为临终关怀和教堂牧师差不多。我没有那么多同理心,很难真正关怀他们。但我懂药,懂设备,让他们没有痛苦地走完最后一段路,我能做的也就这么多。


关怀室/资料图

这个患者才35岁,怀孕15周查出肺癌,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没有治疗,前几天剖腹产生下一个小丫头后送去了ICU。怀孕期间恶性肿瘤生长甚快,肿瘤堵死了她两个支气管中的一个半,现在靠插管勉强维持一侧肺的通气,只要把管拔出来,用不上几分钟,就会窒息。

她的大儿子9岁,最近天天来烦我。

临终关怀包括了对患者家属的安抚和帮助其做心理建设,所以我不能赶他走。

我赶病程记录很急,因为科里每天都有人去世,去世的人都要出院,出院就要出病历。我每天一大半时间都是坐在电脑前写病历,这小子缠着我,我进度陡然下降很多,于是我跟他说:“你妹妹在对面的新生儿病房躺着,你去求门口的小姐姐,她就会让你进去看看妹妹,你不想看看她有多丑吗?”

男孩的脸垮下来:“我不去看她。”

“你不喜欢她?”

小孩咬牙切齿地说:“我恨她。”

小孩子的恨意是很可怕的,我一直觉得“恨”这个字眼和小孩子沾不上半点边。但我觉得还是有必要替他濒死的母亲教育他一下。

我把男孩的椅子拖到我身边,伸开胳膊搭着他的肩膀问:“你为什么要恨她?你知道恨是什么吗?”

他甩开我,我又搭上,他挣扎起来,大声吼叫,满脸屈辱的表情:“我就是恨她!要不是因为她,我妈妈也不会死!我也恨你!你这个庸医!庸医!滚开!”

我松开手,他跳下椅子跑掉了。我们科不是ICU,虽然有很厚重的门,但家属通常来去自由,男孩用力把门拉开一条缝从门缝里挤出去。即使如此,门合上的声音还是惊天动地。

我一直觉得这个门开合的巨大动静是很多患者的直接死因。

紧接着我听到有人呼叫,脚步声骤起,有人来喊我,说18床不行了。

2

临终关怀科成立没有多久,很多人都是从别的科室抽调过来,他们还没有习惯眼睁睁地看生命流逝而不施以援手。

我从容地站起来,整理好衣服,把刚刚被那个小孩扯得歪歪扭扭的衣领抹平扶正。整洁地见人是基本尊重,尊重是很重要的,尤其是在这里

18床是一个女孩,和刚刚的男孩差不多大,十岁,难治性白血病,化疗很久,家财散尽,但还是越来越差。大夫劝家长放弃,家长摇摆不定,于是先送来我科维持基本生命体征。

一般像这样的患者,我们是不收的。让他们在自己家里度过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能比在这里更舒适更有幸福感。

我走过去,护士正围了一圈,无从下手,因为孩子被她的母亲紧紧抱在怀里,她的脸贴着孩子的头顶,闭着眼睛,像小时候哄睡一样轻轻摇晃她,哼着不知名的歌儿。

孩子的父亲握着孩子的手。

我看了一眼监护仪,心率33,血压已经测不出了,她正在死亡。在这里死亡是一个过程,不只是一种状态,你能看到这个过程,体现在监护仪的数字,患者的脸色,家属的情绪,和周围笼罩着的气氛里。

这种结束是我们的目标,科室开始运转的头一天,临床院长来了一趟,他说:“你们是这座医院的手,我希望对于那些现代医学无法拯救的重患,在这里能带给他们直面死亡的勇气。”

净是瞎扯的。

我不相信人能平静地面对死亡,我见过病重的中年人,家属把他转入我科,他问这是什么地方,家属说是另一个ICU。

他们不敢告诉他,他已经被放弃了,他们不敢说。而那个患者很想活着,他血氧只能挣扎着维持在82%左右,全身浮肿,肿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但他是醒着的,有护工给他擦身体,他会努力配合。

人的勇气不是用来面对死亡的,死的人是解脱,活着的人才痛苦。我们的真正作用,是给那些患者家属以勇气,去直面没有家人的未来,让他们想起那些死去亲人度过的最后一段时光时,能心生宽慰。


患者家属/资料图

“她走得很安详。不疼,也不难受。”

那个孩子死掉了,她生前总是打针,已经成了习惯,但是每次有白衣服的人走近她,她还是会猛一哆嗦。她做了一次手术,因为化疗药物刺激血管,外周的浅静脉都看不见了,做手术在锁骨下边的皮下放了一个输液港,港体有一颗曼妥思那么大,管道直通右心房。

她总是在摸那个“曼妥思”。

后来孩子的父母找到我,问我能不能把输液港取出来,“不想让她带着那种东西走。”

我没有答应,因为这不符合规定,也没办法报费。

3

至此,又有一对父母失去了他们的孩子。

而那个肺癌产妇,还在呼吸机的支持下勉强维持着。跑掉的男孩又跑回来,他很小心地抚摸他母亲的眼皮,趴在床边跟她说话。

只要他不来烦我,我也没必要揪着耳朵教育他,我还有很多病程要补,还有死亡记录要写。

我们科接收患者的理由总是千奇百怪,有一次送过来一个带管的两岁女童,是神经创伤外科的大夫送来的,说孩子的父母离婚了,现在正在互相指责,并且谁都不肯为下一步治疗签字。

“其实也没什么下一步治疗了。”大夫跟我说,“这孩子快不行了。”

她看起来只是胳膊上有一点擦伤的痕迹,但是其实伤得很重,蛛网膜下腔出血,颅内压增高诱发脑疝,呼吸停止,瞳孔散大。是在路边玩的时候,被过路的车撞飞了。

一同过来的还有肇事司机,一个中年男人,焦急得不得了,一直在问大夫下一步怎么办。当他看到我们科大门的时候,显得非常抗拒。

后来那个孩子在司机大哥的坚持下被带回去,急诊开颅清除血肿,术后第二天,又送来了。

“这次又是为什么?”我问。

“父母放弃了。”大夫摇摇头,“劝不听。”

我突然福至心灵:“是这孩子之前有什么病吗?”

他看了我一眼,起先他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我都忘了这个问题的时候,他说:“父母否认,但听孩子奶奶说漏嘴,好像有孤独症。”

我“哦”了一声。

她在我科只待了半天,傍晚的时候病情恶化,于是又被推去了手术室,作为DCD的供体上了手术台。她的两颗小小的肾脏,移植给两个很瘦的年轻姑娘,肝脏连夜送往上海,给了另一个和她年纪相当的孩子。

我真的很厌烦这种事,也不想评价。孩子的父母看起来并不需要安慰,孩子也不需要,她一直昏迷,什么都不知道,即使她醒着也未必知道正在发生什么。

但是那半天里,有一次我去续药,我碰到她的手的时候,小小的手突然蜷曲起来,紧紧握住了我的两根手指。


医生手被握住/资料图

那时候她手心还有活人的温度。

我很害怕死。

我小时候太爷爷因肝癌去世,弥留的日子过得非常痛苦,整个人瘦削并且焦黄,像一片被火烧过的残纸,躺在床上日夜呻吟。

我放学不愿意回家,不想听到将死之人的呻吟。而且每次我回去他都直勾勾地盯着我,看得很用力,让我害怕。

后来他去世了,午夜梦回站在他的病榻前,我突然明白了他为什么那么用力地看我,看每一个人,因为他不想死,但是如果必须得死了,那他想听我们说两句柔软的话,说我们爱他,会想他,说我们会永远记得他,让他不要害怕。

但是我们谁都没有说。我们给他吃并不怎么管用的止痛片,给他蒸鸡蛋,给他买平时我们舍不得吃的东西。

但是谁都没有说一句柔软的话。


患者/资料图

此后我活得越来越不体贴,即使我知道不应该这样。我是科里最暴躁的一个大夫,有时候甚至会和患者家属在护士站吵起来。家属们崩溃大哭,指责我,冲我咆哮,大喊大叫,我就让他们滚出去。

但是没有人投诉我,因为当他们冷静下来,就会发现我说的都是对的,他们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和心力来纠缠这些破事,一次又一次的崩溃之后,总能筑起坚强的堤坝。

十年前,我怀着济世的梦想学医,十年后我觉得自己不应该在这里目送别人上天堂。我也想做那个能把他们留在人间的人,而不是每天看着听着进短出长的呼吸声,和悲痛欲绝的家属纠缠不清。

4

那个孩子每天下午都来看他母亲,女人的情况没有变好,但也没有恶化,她就是带着气管插管,大部分时间处于镇静状态,午饭过后我们会减药,这样下午她儿子来和她说话的时候,她能断断续续给点回应。

但是没有镇静的带管状态其实很痛苦,想象你吃东西呛了一下,咳个不停,这个异物一直在她气管里,她咳不出来,也不能说话,但是有咳的动作,有时候她的脸憋得很红。所以她儿子一走,我们就立刻补点药,让她睡过去。

癌细胞在消耗她,她已经很瘦了,怀孕的时候那个宝宝也在消耗她,她孕期的体重几乎没有增加。

有一天下班,我终于又得见那个孩子的父亲,一个年轻且高大的人,暴力拉扯着男孩的胳膊,像拎小鸡仔一样拖着他往前走。

男孩绷着脸,一步三回头。

他的确是那孩子的父亲,也的确是22床的丈夫,我签字的时候见过他一面,仅一面。他从没进来看过22床,备品每次都是男孩拿进来,一个大黑袋子,里面是几天的护理垫和卷纸什么的。

22床住了一个月,肺癌转移到脑,有几次癫痫大发作都是在深夜,家属不在,我们给了她一些止抽的药,好让她挺到与家人告别。

有一天她剖宫产生下来的小婴儿满月了,男孩走过来,一言不发地把一个红皮鸡蛋放在我键盘上,然后又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开。


红皮鸡蛋/资料图

我印象最深的一个患者,58岁,和一种我叫不上名字的口腔恶性肿瘤抗争了八年,做了四次手术,无数次放化疗,肿瘤细胞还是顽强存活下来,并且反扑得异常凶猛。

他的上颌骨在头一次手术时就去掉一半,半边脸塌下去,吸气的时候往里凹陷,我对着这副脸孔,听他讲述他八年来在绝望和希望中反复挣扎的经历。他口腔里都是烂的,手里拿着吸引器管,一边说话,一边吸走从嘴角流出来的血液唾液。

他清楚自己活不了多久了。

“儿子的房子拆迁,要搬来和我们一起住一段时间,小孙子刚两岁,我在家,怕吓着他。”

这是他来这里的原因。

他躺不下,只能半坐着睡觉,晚上关灯以后查房路过,看到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睡着。他张不开嘴,肿瘤细胞让他的上颌骨下颌骨全都死了,凝固在一起,互相拉扯互相黏连,所以他也吃不下饭。

第一天我给他下了肠外营养,傍晚查房的时候他问价钱,摆手说不要了,太贵了:“给我点葡萄糖就行。”

后来我想送他去做个胃造瘘,这样可以通过造瘘口用注射器打流食进去,相对便宜,而且方便护理。

那时候我以为他总有一天还是会回家去。

他答应了,自己签了字,可是因为插管困难,而且只能维持半坐卧位,麻醉科和胃肠外科全都拒绝了手术要求。

我又开始给他挂肠外营养,一个大活人,不可能在医院活生生饿死。他看着袋子里的悬浊液,总是趁我们不注意自己把滑轮关上,说是就当把一天的饭匀两天吃。


输液/资料图

实际上他没花很多钱。他只住了一周,这一周的时间里,血红蛋白从90掉到30,家属拒绝了输血,又过了一天,他平静离世。去世的时候,身边一个家属都没有,他像往常一样靠在床上,头歪向一边。

他跟我唠嗑的时候总说起他的小孙子:“贼眉小眼的,但是怎么看怎么可爱,只在一两个月的时候抱过他,后来长大了懂点事了,看到我就哭,我就不去了,我儿子每个月给我发很多照片,我就看着照片里的小东西一天一天长大。上次的手术本来都不想做了,但是想想这小家伙,觉得还想再活两年……人力胜不了天命,我谁都不怪。谢谢你们,让我最后还能有个去处,在这儿我觉得安心多了。

5

22床日渐衰竭的时候,她的小婴儿正茁壮成长。

男孩给我红皮鸡蛋的那天,我下班时听到同事说,小婴儿要出院了。

于是我拐进新生儿科区看她,生理性黄疸褪下去,小婴儿白白胖胖的,醒着,大眼睛眨巴,手脚在空气里挥动。

她很好,所有检查都正常,血胎屏障帮她格挡了所有可能伤害到她的东西,但是这个小家伙刚满月,就要失去母亲了。


婴儿/资料图

22床也要出院了,她比小婴儿早一天,我和家属谈过话,签了字,在那天上午停了她的药,等她醒了,就拔了她的气管插管。

那是她难得气色不错的一天,我见过很多这种回光返照,她倚着被子费力地喘气,她丈夫把小婴儿放进她怀里,她儿子把脸埋在她胸口,眼泪把病号服沾湿一大片。

我没有靠过去,远远地盯着她的监护仪,血氧慢慢往下掉,掉到警戒线的时候我咳了一声,她丈夫把两个孩子送出去,自己又返回来,坐在她床边,握着她的手。

然后那个高大的男人开始垂头掉眼泪。

我又以为错了,我以为他们的感情并没有那么好。

太阳从窗户里照进来,我们科有很大的窗户,并且是坐北朝南,每天都有太阳能照进来,照着这些苦苦挣扎的灵魂。

22床也死掉了,她死前癫痫又发作了一次,大小便把病号服弄得很脏,她丈夫为她处理后事,给她换上一条长裙,有些旧但很合身,然后带她回家了。

主任找我谈了一次话,因为我给那个死去的白血病孩子取出了输液港,用借来的器械,并且借条上写的名字是我们科主任。

他总有说不完的话来教育我,叨叨让我在规章制度划定的范围内将心比心。

我吃鸡蛋,并不听他训话。

题图 | 图片来自pexels

配图 | 文中配图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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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做了多久的心理建设,人,总是难以平和面对死亡的,或兵荒马乱,或歇斯底里,或撕心裂肺。生死之间,人与人之间的牵绊也到达顶峰。

今日话题:你经历过亲友离世吗?是怎样度过那段时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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